第2.1章 祸不单行

浩天知道自己这回闯祸了。

他一贯开车很小心,从来不会闯红灯什么的。那场车祸对他的影响很深,至今的噩梦里,他还会不止一次地梦到14岁的自己穿着红蓝相间的校服,站在Z大门口的公车站台前等候着403路公交车。

那天是他去三站地外补习数学的日子。课程开始的时间是3点,他习惯两点半在车站等着403路进站。

车从西面来了,人群往西挪动了一下,一个看样子是大学生的年轻男人很霸道地站在最西边,别人往他前面挤,他就再挤到别人面前去,一边挤一边念念有词地说:我可得站在最西边。

最西边原本是浩天最习惯站的位置,今天看到这个男大学生的霸道样儿,虽然知道自己年纪小争不到什么公道,他还是忍不住对着他哼了一个大大的鼻音。

车进站了,但它没有停。

车斜着冲进了等车的人群里,最靠西边的三个人瞬间被车身蹭翻,其中就有那个大学生。那个大学生好像肢体反应还不错,在被撞到的时候本能地闪了一下,没有被直接卷到轮子下面,而是被撞到了站台的侧面,另外两个人,则直接在轮子下面,散成了一滩血肉模糊的零件。

14岁浩天瘫倒在地上,抖成了筛子。

之后的每个噩梦里,那个满头血的男大学生,都会变成原本习惯站在最西边的浩天自己。

这也成了他的一个心病,导致他一个月前才刚刚考过驾照。今天是2015年12月25日,27岁的浩天开着新买的高尔夫在街上转悠。经过数年的漫长学习,他终于拿到了驾照,这是他买到新车后第一次上路,车子还没上车牌,只在挡风玻璃上夹着一张临时车牌。

这个路口看起来很平常。黄灯在闪烁,马上要红灯了。他应该停下来,但也许是紧张,也许是操作失误,他一脚踩在了油门上。

而那个女人就是这时冲了出来。

现在再后悔也没有用了。浩天第一时间报了警,并送女人去了医院。他本来还有一点点担心会不会遇到碰瓷儿的,但看到车轮下滚落的爱马仕包,他略微放心了一点:这看样子不是一个会为了一点住院费讹自己的主儿。

现在他所能祈求的,就是这女人可千万别有事儿啊!

女人到医院后,照例做了常规检查。医生说,这个病人检查下来只有轻度的脑震荡,但如今病人还没清醒,是否有后续的并发症还不好说,让他在这里守着。来处理事故的警察也说,虽然驾照的12分一定是扣完了,但如果病人没有大碍,说不定看他这么尽心尽力地照顾自己,病人也不要求起诉他,这起肇事说不定也就大事化小了,私下和解了呢!

所以这一夜,浩天没有回家,而是以家属的名义,在这个女人的床边支起了一张小小的行军床。

女人床头病历卡上的名字是,池菲。

到夜里三点的时候,他听到病床上一阵轻微的动弹声,池菲醒了。

他赶紧从行军床上起身,也顾不得头发凌乱,顺着池菲的意思,在她的腰下垫了两个枕头。池菲坐直了,目光恍惚地看着四周,似乎有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。

“我是浩天,你今天出了车祸,现在你在医院里。你头疼么?能记起之前的事情么?”

“我……”池菲的眼神还是一片混沌。“我想喝水。”

浩天倒了一杯水给女人。

池菲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水,神色凝重,好像在努力回忆什么事情。

“我,出了车祸?”

“对,你摸摸看你的额头。”

池菲的额头上有包扎的纱布。出于私心,浩天没有告诉她,医生说这个伤口会留下疤痕。

“噢。我想起来了。”池菲放下杯子。“所以,是你救了我么?”

浩天没有回答。

“看来不是。那是你撞了我么?”

浩天还是没有回答。

“看来,这回我答对了。”

“对不起,我是一个新手司机,可能我是把油门当成刹车了……我开车学了很久,得学习四五年才学会的……我这个人有心理阴影,本来我以为我这辈子都开不了车的……你要是本地人的话,应该知道2002年5月9号那场公交车撞等车人的案件吧,本来车会撞上我的,要不是有一个大学生插队,那天我可能就死定了……”

“你是说2002年5月9日的车祸,你在现场?”

“对,平常我都站在最西边的位置等403路,那天来了个大学生插队,人一多,我就排到了第四个。然后,公车撞了前三个人。你要相信我,我这辈子,是绝对,绝对不会闯红灯的!”

池菲的脸一下子就黯淡了下来,像是被什么疲惫的事情折磨了很久,连说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
“你没事儿吧?那个……我问过医生了,他说你是有一点轻微脑震荡,别的目前看起来都没有什么问题。我知道我这么说不合适,但如果可以,咱们能不能私了了……我钱不多,但是我肯定会尽全力来赔偿你的。”

“不用了。你走吧。”

“不用?”浩天怀疑自己听错了。他本想趁着这个劲头立刻打电话叫警察来宣布调解结束,但他还是不放心,转身追问了一句:“您确定不用我赔偿么?”

说完,他就后悔了:自己这不是贱么!

池菲笑了,说:“没想到你这么不放心。那好,那你就赔偿我吧。”

“我不是这个意思,我就是说……哎呀咱们不是说好不赔了么……”

“所以你多什么嘴啊刚才!放心吧,不要你赔钱,你坐过来。”

浩天将信将疑地坐在了池菲的病床边。

“我不要你赔钱,只要你听我讲完一个故事,然后告诉我你的感受就好了。”

“这么简单?”

“就是这么简单。”

池菲讲了一个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故事。故事里,一个2015年的女人借助一部神奇的电话,给2002年未曾得到的恋人打了一个电话。这个电话对过去产生了奇妙的影响,让过去的她和那个男人意外地快速发展,而这时,现在的女人却又后悔了。她担心如果当时的自己选择和那个男人在一起,会失去如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。所以她设计了一个阴谋,让男人出现在2002年的一场公交车惨案的现场,只为了杀死那个男人。

浩天看着这个池菲,她说得很平静,并不像那些热衷于表现自我的人那样手舞足蹈以增加效果,而是像在在讲述一件发生在她自己身上稀松平常的事情。

浩天的感觉很怪。池菲描述的公车惨案的场景,和他幸免于难的那一次,实在是太像了。但他不确定这是一个惊人的巧合,还是只是她为了其他目的而故意抛出的诱饵。现在不是追查所谓真相的时候,他告诉自己,先把这件事了结掉,这才是最重要的。

“你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么?”

“确实是有点……但你这不就是在讲个故事么。”

“如果我告诉你,这就是我过去几天的真实经历呢?”

“如果你真是那个女主角,”浩天撇撇嘴,“虽然,我不信你能电话打到过去,但不管怎么说,按照这情节,你手下得可是有点狠啊……”

说完浩天后悔地吞了一口口水。

“你是觉得我想杀他是不对的是么?”

“不管怎么说,这也是当年的爱人啊!”浩天看她口齿清楚,好像没有什么大碍,估计这车祸横竖也赔不了多少钱,便一狠心,把心里的话直接说了出来:“你想保住现在自己的生活,这没错,但如果保住你生活的代价是你曾经爱人的性命,这代价是不是也大了些。不管怎么说,那是一个大活人啊!”

“我后来不是也救了他么!”

“是,还好你救了他。但对于曾经有过爱意的人,在最开始决定要下杀手,就已经是很残酷的事情了。”

“所以,只要是错了,就没机会挽回了是么?”池菲捂住脸,嘤嘤地哭了起来。

“你别哭……我的意思是……哎……那你看你的故事也讲完了,现在能不能让我走了?”

“行,你走吧。反正那个电话现在也拆了,我再也没有机会打回去了。”

浩天原本抬脚要走,听到她又说电话,心里不由得一惊:这姐姐,该不是脑子真撞出了什么毛病,不然,怎么这会儿还惦记着那部能和过去通话的电话呢?

“你……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?我帮你叫医生吧?”浩天赔着小心问。

“你也觉得我疯了么?我是被撞了一下,但那部电话是真实存在的,就在F大校园进门的第一个公用电话亭。那电话可以和2002年通话,过去的几天里我每天都在和2002年的自己打电话,这都是真的,都是真的!”

“好好!你别激动,我相信你,我相信你不行么!来,来咱们先躺一会儿……躺一会儿啊……”

浩天帮女人平躺在床上,悄悄虚掩了病房的门,打算趁乱离开。这女人,看来已经神志不清了,竟然能说出通往过去的来电之类的胡话,如果不尽早离开,这医药费,自己不知道要出多少。

他在暗夜里四处游荡,不想回家。回去又能怎么样呢?这辆高尔夫是他最近几年生活唯一的亮色,可现在又被他自己一手毁掉了。

这女人可真不知足啊!浩天有些愤恨地想。如果她真的获得了一次和过去通话的机会,能够得到自己曾经的爱人,她怎么还能下手去亲自设计杀害他!上天给的第二次机会,不就是用来修正曾经的错误,实现未尽的梦想么?

如果她说的不是疯话,浩天多希望,自己也能有这样一次机会啊!

他漫无目的地在城里逛着,不知不觉地竟然来到了F大门口。这里离他的家很近,他完全是熟门熟路,他记得从前有几年校门口有不少的公用电话,但这些年倒是没注意到了。

那部电话,会不会真的存在呢?

他一边觉得自己的想法可笑,眼睛一边却还不住地寻找着那个公用电话亭。

F大的校园结构很简单,一进门就是校园广场,两边是高大的梧桐树,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显示曾经这里有过一部公用电话机。

我太傻了。浩天想。一个被自己撞倒的陌生女人半夜里讲的一个诡异的穿越故事,怎么会就把自己绕进去了呢?在这精疲力尽的一天之后,他迫切想找个地方歇歇脚。刚进校门的路边有个石墩子,看培土的状态应该是刚刚安装上去不久的。他没有细看,就一屁股坐了上去。

浩天甚至连声都没来得及出,就掉进了一个洞里。

这难道是个陷阱?他想起自己东北老家的山里,听说猎人们为了猎熊,会在山上挖出巨大的坑洞,那些被美味所引诱的熊,会一个失足掉进洞里,只能成为猎人的猎物。

只是,这坑太大了,像是永远到不了底,他像是掉进了兔子洞的爱丽丝,失去了时间和空间的意识,唯一的感觉就是永无止境地下落,下落,下落。

我要死了。浩天绝望地想。

也不知过了多久,那种下落的感觉似乎停了。

有阳光照在他的脸上。

有风。

而且周围很吵。

这是夏天的气息。青草味,河水味,混着鸡鸭鹅和各种垃圾混合而成的农贸市场气息扑面而来。有人在他耳边大声喊“醒醒!喂!醒醒啊!”随后还伸手在他脸上猛拍,巴掌又快又猛,弄得他不耐烦地从地上坐了起来,刚打算跟这个不知好歹的人大吵一架,看到面前的一张脸时,却顿时失去了所有的语言能力。